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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夏雨《清清鹏江水》

鹏江河,古称石河,发源于罗霄山广寒寨西南麓,经鹏江桥至市上坪潇田,从泗汾铁河口并入渌水,汇入湘江。

鹏江河久负盛名,风景秀丽,一直在我脑海奔流。

想它一次,河床就加深一次,流速也会加快一些。我不回来,河里的鱼不会舞蹈,青蛙不会打鼓,甚至河流都不存在。我来了,一滴水也可以激起白浪,涨满两岸。鹏江河一直在人间生活,清澈见底,这是多么难得啊。


鹏江图片来源于网络

鹏江河既不刻意弯曲,也不随意取直。如同鸟羽贴身的曲线,又像是两轮弯月正反相连。曾经几乎空了的河床,渐渐有了动静。鸟儿飞回了故乡,早以为灭绝了的鱼儿,也生生地游了回来。河道宛如滴水刀片,在鹏江的土地上,划了一个S腰身。

我在河岸行走,水面和我呈内斜角。河面的阳光动荡不安,仿佛蠕动着的庞然大物,滚滚向前。

波浪一张一合,如同千万只鱼嘴。它们在编织什么,嘴里吐出的金水,波光粼粼,没一个悲伤,正是时光的纹理。河水有的是时间,它随意流动,走哪算哪。它一头连接我的童年,一头流向我的未来。在我面前,它总是手舞足蹈,自由喧哗,滔滔不绝。而我伫立在它身边,总是无言。

我几乎认识家乡的每一种花、每一棵草、每一只鸟儿,还有河水里的每颗石头。我甚至能叫出落在河水里每滴雨的名字。造物主心慈手软,没有把天下的花朵统一成一个模样,一个颜色,才有现在这条像花带一样的美丽河岸。

河边的垂柳,临水一侧会更加开阔,阳光充足。柳丝手指河面,与主干提倡向虚无的天空攀升的方向相反,柳条逆向水面生长。伸进水里的枝条,是一支支纤柔的画笔。它们饱蘸河水,在水面借风作画。又像是梳理河水的软梳,蜿蜒的水草越梳越长,世间的道理也越梳越顺。我仿佛看到河边洗发的姐姐,在风里扑楞楞地笑着,秀发在水里没心没肺地荡漾。

一只小鸟穿过杨柳,向河岸飞去,它们要多捕捉点虫子带回给窝里的幼儿。

每一个光溜溜的大石头都像锃亮的秃头。水面上看上去沉重又严谨,万事都没得商量。水下却留有沟回。鱼儿在它们脑海里钻来钻去,躲避风浪。这是肉眼可见的石头的想象力。苔藓恰似一头绿色的秀发,加上石头古怪的表情,仿佛是行走在水底的外星人。

我走不了太快,蒲公英一直劝我坐上它的座椅,那样就可以到处游走。我肉身太重,灵魂倒可以随它飞翔。苦瓜很苦,它的苦说来话长,岸边一条苦瓜越长越长。我摸了下自己的苦瓜脸,很多时候,我却偏要将自己打扮成一只甜瓜。

一个花苞剖开自己的乳房,正在喂养一只胖胖的蜜蜂。蜜蜂那么胖了还能吃蜜,我有点嫉妒。

一树紫薇花开在悬崖边,像开在时间的边缘。那一页页岩石,正是她脱下的时间外衣。有些坚硬,有些破碎。自己的种子自己播,在悬崖上没人和它抢位置。它因此永恒。在有杜鹃鸟叫的地方,杜鹃花开得更好。什么样的鸟才算成熟?能觅到伴,能繁衍后代的鸟,知道在什么花前唱什么歌的鸟。

有些花,生在草丛里也一直要长,永远留在河岸上,好像偏爱河景房,感觉它们要靠着这条河流养老了。有人问我,是否像泥鳅一样潜入过河底,我说没有。但我像泥鳅一样曾经穿过鹏江河里的每一朵浪花。

我不能紧盯浪花看。每一朵卷向我的浪花,随时都可能让我陷进去。我从花前过,总是很小心。

小时候在河边看过各种花。这些花每年重复开放,如同单曲循环。絮絮叨叨的,像我奶奶说不尽的闲话。好像主人没有按下暂停键,它就一直唱下去。花是上帝创造的最理想的人类模样。

人一直想要像花儿一样,而花从不想让自己活得像人。每朵花都开得很舒服,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过得很好。花儿每天都开放,它们从不害怕,源于对这个世界的不紧张。它们肆意挥霍和定义它们自己的所有青春和颜色。河滩上有一丛美人蕉,花红如火,一河的水都浇不灭它。人可以打败美人,但永远打败不了美人蕉。它们每年春天都在这里开着红花,庆祝自己的胜利。

河岸上的蜂很多,我有些害怕。赤眼蜂、黑卵蜂、平腹小蜂、肿腿蜂在河边聚会,到处乱飞。瓢虫、草蛉、蚂蚁和螳螂全副武装负责指挥,维护秩序。不需信号灯,天空没有蜂子相撞。高速路上相撞了的都是疯子。

我的头发动了,飘起来了。风,卷走了枯叶,也卷走了自己。它们想把河流抓走,水面上抓起一层层风波。一阵风过去,风也不见了。只剩下河底像证词一样的石头。每颗石头都刻上了甲骨文和风的模样。不想跟风,我愿和甲骨文在这古老的河底一起冬眠。


鹏江河是一只形状不一的杯子,等待云彩、日月、飞鸟的影子和我的灵魂将它装满。黏稠的河泥是有味道的,就像我小时候用过的汤勺、筷子、瓷碗,始终保留着我口水的气味。无论走到哪,我身上散发出来的河水味,就像我衣服上始终会冒出来的散线头,剪掉了还会再有。

在江边,离我最近的事物,太阳、月亮、星星都算一个。在我和它们之间没有任何遮挡,一片空白。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做,可以下雨,还可以下雪。有时可以降雾。更多的时候布满星光,啥也不做,彼此瞭望,一片空寂。不必相爱,不必在意。我身上自始至终会有它们的光。如果想亲近,我就潜入我的鹏江河,日月星辰都来到我身边,千万颗星星,簇拥着我这具凡身肉胎。在鹏江河,我脸上特别有光。有些人离我很近,但咫尺天涯。

风吹月亮,一动不动。落下江湖尘世的,只有月亮洁身自好,每晚都能全身而退。有些星星过于明亮,沾惹了尘埃,拖着很长的尾巴,落入凡间,成为顽石。天上有一种云是看不到的。它可以穿过看得见的云,像一片光一样滑过去。看得见的云有时跟随,有时停留在原地。有些星星今晚看得到,明晚就可能消逝在天空。在宇宙,每天都有星星互撞,爆炸,消失。有些东西消逝得很快,是到了该消逝的时候。江边的风,渐变的云是不可测的,是无常的人心。

河边有棵被雷劈开的橘子树,伤口很大。有了伤口,没有死心的树还会发芽。苦苣菜、车前草绿油油的很嫩,我走在它们中间越发显老。时光的斧头,正在劈向我向它致敬的日子。

我朋友说,下次送我一匹白马,希望我过上屋前劈柴,河边喂马的日子。我以前最大的痛苦和遗憾就是走得太快。所以不如送我一只蚂蚁,让我跟着它,慢慢走过时间的河岸。

小时候我家在河边有块自留地。我妈太忙,没时间除草,也不杀虫。妈妈说,虽然它们是害虫,但同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,它们要吃点就吃点吧。多种一些,把它们要吃的那份也算进去。在那个所有人都有害虫嫌疑的时代,我家和害虫相处得像一家人。

久久凝视,必有所得。一只小乌龟,平滑如影。顺流漂来,不费力气,像月球上失重的行走者。时隐时现的龟头,顶着梦幻的光,轻浮、浅薄,放荡不羁,在河面闪耀。一圈圈涟漪由黑黑的漩涡带动,一个挨一个往外扩展,挪移。无论河道是曲是直,漩涡永远不横冲直撞,给自己留足回旋的余地,好像这样就可以旋转乾坤。

水在绿叶上晶莹剔透,又颤颤巍巍圆满的样子,十五的月亮毫不犹豫模仿了它。水滴从叶尖滑落,圆满的水珠变成一缕水线,月亮模仿了它,月光立即如水。

河水摆脱不了月亮的追踪,但河水只需轻声细语,风平浪静就把飘在江湖上见多识广的月亮摆平了。

鹏江河水清清,总能捕获一枚颤抖的月亮。月亮不惜把自己的薄纱脱给河流,鹏江河就总能穿上白雾一样的衣裳。河水会把月亮的薄纱洗净,一路送到云上。晚上月亮一出来,就能看见晾在自己身边的一层云纱了。一年四季,月亮和鹏江河一直互让衣衫,都不愁穿。鹏江河给月亮做了数不清的嫁衣。但月亮永远不愿嫁出去,永远单身一人,永远只愿落户荡漾的鹏江河。

鹏江河里最多的不是石头,不是鱼,而是太阳和月亮。这个世界只有日月给鹏江河开过证明。每一滴水珠都有日月盖过的戳印。太阳使劲均匀,盖在河面的章印永远圆圆胖胖,闪着金色的光芒。月亮太浪漫,一边抬头和波浪唠嗑,一边盖印。一个月只有一次能盖圆。其余那些天漫不经心,要么盖成上弦或下弦,要么最多盖了个半边。河流揣着日月开出的通行证,流向四方,无人敢拦,永不言退。

小时候拜年,我就是沿着这条河流往上走。先是给住在河边庵堂岭的喜生大伯拜年,再给声大如牛的连生伯拜年,然后沿河而上给我上冲的外婆舅舅们拜年。

这条河还流经市坪中学。初中三年,我每周六放学回家,过了木桥,就躺在河边堤岸上,看我父亲给我订的《中国少年报》《儿童文学》《少年文艺》《中学生》。我的作家梦就是在这条河岸的草丛里发芽的。小时候我还喜欢跟妈妈去公社开会。沿着河流往下走,有一栋很大的灰砖瓦屋。他们开会的时候吃的饭是用小钵子蒸的,特别香。我吃饱饭就在河边听汩汩水流声,好像整条河都在开会。


河滩上,几只老牛在吃嫩草。它们不用下地干活了,人就养着它们,吃它们的肉。人是最不愿吃亏的动物。

河水每一刻都在搬家。这里还没安顿好,没歇一口气,前面的水就又牵着它的手走了。没有什么可以拦住水。礁石会挡一下,水会乐出白色的浪花。每一次跨过障碍都是水的最美时刻。谁也烧不死水,打不死水,谁也淹不死水,谁也憋不死水。水是造物主创造的救世主,它不能死。鹏江河不只是一条流动的水路,它还是有智慧的生物,同时供养着河流两岸不同性格甚至矛盾重重的万千生灵。

鹏江河是一个热情、沉静、低调的诗人。“一瀑飞流三千尺”对它来说不是比喻,是出道之前的现实。世人孜孜以求的“滴水石穿”的恒心,对鹏江河来说很正常,没啥骄傲的,它每天都在这样做。

凡是舍身救火的水,最后都升上了天。河流是农民的稻谷和麦子,是鱼儿的马匹、恋人的水房、儿童的天堂,是诗人的月亮。富得流水的天空,永远是河流存水的仓库。有时飘一朵云过来,就可以下好几天雨。

河流永远向下,永远去底层,去更低的地方。这是它的精神纬度。它像一条谜语,一个隐喻,一直在我们身边流行。它囊括了万事万物的历史和沧桑。瀑布、漩涡、波纹,就是感叹号、省略号……无需文字,河面上只流行符号。但它说清了它想说的所有事。人类的文字太多,没有一种能说清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或真相。

我心事重重,于是大腹便便。鹏江河没心事,清澈见底。河流是大地的血液。为了不让人害怕,它去掉了血色素。但多少次,人类自己将河水染得通红。

鹏江河躺平的时候很少,一般都是略微倾斜一些身子。这是它骨子里带来的气质,倾斜一点点,只有一点点,像微微颔首的女子,稍微带点姿态,总是低头向前挪步。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饮。你不取,她就走了,虽然走得不快。但道貌岸然的人永远追不上。

走在河滩,鹅卵石重重地抵着我的脚掌。空气中充满河水的味道。很多漩涡像唱片一样旋转,发出连续不断、激越昂扬又低沉浑厚的嗓音。有些河水是从石头上一缕缕滑下来的,好像石头贴的面膜。在尘世,一颗顽石都学会了美容。

只有水知道河里有床。只有河床知道水最想平躺。

鹏江河的呼吸,像鸟翅扇动空气。

石头懒惰,水推它走多远,它就走多远。水推不动它,它就赖着不走。越庞大的石头越懒。

鹏江河的表情像一个会讲故事的人,絮絮叨叨,从不断句,几乎是一个调调。鸟儿装成知音,顺便啄水里的鱼儿。鱼儿会跳起来,离开水面,看看对方是一只什么鸟。对于鸟来说,到了河边如同到了天堂。如今的鹏江,河滩有虫子,水里有小鱼。鸟会向鱼展示空中的自由。鱼一旦轻信,就会被爪子抓走。活在水里的永远不要对岸上的好奇,很要命。没有翅膀的就不要和有翅膀的玩。这是我母亲经常教导我的。冇脚蛤蟆不要跟有脚的蛤蟆一起跳。

鹏江河清澈透明,而我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懵懂的少年了。在外混了那么久,也不干净。我可以原谅所有人,但是必须坦诚相见,清澈见底。

河边有成群的树木。树木不大,好像一群刚放学的孩子。倒是有一些冬茅“出类拔萃”,有漂亮的穗状花序,像一群落在茅茎上的毛茸茸的银色小鸟,随风顽皮地摇摆。弯曲草茎反射出柔和的弧光,和水面的粼粼白光一起给河流穿上了一件轻薄的衣裳。

一根冬茅都长得如此动人,我立即感到惭愧。

我曾幻想有个会跳舞的女友,今天在这里遇上了一只蝴蝶。迟了,迟了。你是祝英台吧,你们走散了吗?


稻谷在梗上饱胀,指腹感受正在灌浆的谷粒。一只野兔从我面前窜了过去,惊起了一只画眉。画眉还是画眉的样子,它的调性,鸣叫的口型,甚至身上羽毛的花色,随着河水的流逝,这些都没有轻微的变化。有时候感觉它们太懂事,有时又嫌它们过于花俏,但是能花俏多好啊。

拖拉机新翻的泥土,呈现一道道优美的线条。白鹭飞行,漫起一幕淡淡的白烟。一群飞翔的白鹭,就像空中流动的一条小河。扇动的白鹭翅膀仿佛浪花一般,在鹏江上空哗哗作响。

我很喜欢单纯的浪花。每个人都会有个这样的毛病,见到白色,就想在上面涂抹一下。鹏江河里的浪花是不能涂黑的,也不能采撷,只适合储存在记忆里。它们永不凋谢,永不枯萎,在世间发出哗哗的声音,宣告无私、奉献,纯洁和率真仍存于世。

我一路无聊,想东想西,秋日已爬上了广寒寨。

清清鹏江水,一见太阳就脸色绯红。它把自己活成了一幅画、一首诗、一尊佛。我希望水的轮回,就是我的轮回。

鹏江河一直在和我告别,又和我重逢。

我十八岁离乡,到长沙求学。在湘江它遇见了我,它长大了,它所有波浪金光闪闪,奔涌不止。有一次在南海遇上,它更是奋力挣脱海面,向我滚滚而来,卷起千堆雪。那窈窕的,清清的,翡翠般的身段,我轻易便能辨出。

(本文获第二届“青山碧水新湖南”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一等奖)

作者简介:

陈夏雨,中国作协会员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中国诗歌学会会员、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副主席。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。小说、诗歌散见《中国作家》《诗刊》《湖南文学》《芙蓉》《延河》《文学界》《诗林》《广西文学》《岁月》《中华文学》等。参与主创的电影(担任编剧或副导演)有四部在央视六套或全国院线播映。出版了短篇小说集《你别说,你听我说》、长篇小说《凤囚凰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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